50年代北大生活之最

最難得一見的:

不是校長馬寅初,而是班主任,開學時於班會上亮相,嘴上沒毛,白面小書生也。四川口音頗重。自此以後,杳如黃鶴,待到畢業典禮,方得第二次相見,書生風度如故,面白如故,四川口音如故。

最難忘的報告:

系主任楊晦講北大「五四」時期,本校正式學生無法入住北大宿舍,而外來旁聽生卻傲然佔據。經多方辯論,方認理屈,乃拂袖而去,口佔有云: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到處不留爺,大爺回家住。一時遂成北大民謠。惜未為北大民謠研究會注意,未能載入當時之民謠週刊。

最可同情的:

一東德女留學生與一南斯拉夫男生陷入熱戀。東德屬於蘇聯陣營,而南斯拉夫為修正主義國家。愛情與政治衝突,乃以柔克剛,轉入地下。政治則以剛克柔,令女生退學歸國。兩年後復學,補考《現代文學史》,考題為:《阿Q正傳》的典型意義。該女生,於愛情則大無畏,於阿Q似頗畏縮,語無倫次。適主考教師嚴家炎先生外出,囑余主持,出於對其愛情之忠貞之敬意,乃打85分以示獎勵。

最莫名其妙的外交事故:

1958年,學生輪流下鄉勞動,一漂亮女同學與一匈牙利男留學生戀愛;勞動期間躲入匈牙利留學生宿舍。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大字報直貼至留學生宿舍。該女同學以留學生宿舍為城堡,堅守不出。多日後,匈牙利大使館通知中國外交部,該女士與匈牙利公民結婚,按匈國國籍法,已成為匈牙利公民,現派該女公民至中國北京大學留學。

萬千大字報先為風雨沖刷,後為學校工友細心洗去。

最不可思議的懲罰:

宿舍走廊上有女工擺攤,為學生洗衣。襯衣一件四分,褲子一條七分,襪子二分。本班某同學,對其中之一女工,雖未對談,頗有好感,乃於衣物中留一條曰:請於某時至未名湖一談。當吾同學欣然到達湖邊之時,不意於土坡背後跳出一彪形大漢,乃女工之丈夫也。將吾同學扭送至校衛隊,後為公安局內「傳訊」七日。團支部開會,批判其道德墮落。全體女同學義憤填膺,莫不面紅耳赤。支部一致決議,開除團籍。

嗣後,學校方面做出勒令退學之決定。

最耐人尋味的:

一位從福建師大至北大的進修生告訴我,北大課堂有三怪:其一曰:《中國文學史》課程從未上完,常常到隋唐就不了了之。其二曰:講義,最多也就發到宋朝。時為1958年春天,正是火燒知識份子個人主義運動如火如荼之時,若在地方高校,則大字報上烈火熊熊,聲討之聲四起。北大大字報一日多達千餘張,無一張涉及此事。其怪之三:教學如此無系統,然而考試卻極有系統,北大學生安之若素,處之坦然。  

最好笑的:

1958年火燒個人主義運動,有一教授在課堂上作自我批評曰:很少和同學接觸,失去向同學學習之機會。至今所有同學均不認識,只叫得出貴班班長,張XX同學。全場轟笑。教授問所笑為何,答曰:班長姓吳。

最尷尬的:

時常走錯課堂,一旦鈴響,發現誤入,早已身陷桌椅及端坐之人群之中,脫身之難於李白出蜀道。一日,坐入二百人之階梯大教室,待發現所來非中文系教授:不戴帽子,僅戴一藍色遮陽帽檐。所講之題目為:一加一不等於二。四座學子,如坐春風,秩序井然,奮筆捷記,沙沙有聲。雖然似懂非懂,為不致貽笑大方,乃作深為希臘古典哲學迷醉之狀。

多年後,每與學人談及哲學,此一經歷成為吹牛之資本:有幸親耳聆聽大哲學家金岳霖之課程者,於今世尚有幾人邪?

最瞧不起的:

四樓一同學,獨居一室,多年來,獨來獨往,無人為伴。細問之,此人乃分配至新疆工作,而拒不前往報到者。不服從祖國需要之人,不配為新中國之大學生,理應為我等所不齒;全體同學自覺與其劃清界限,理所當然。

最難以實現的格言:

「反右」前期,吾與一新聞專業同學常常相聚,堅信胡風不是反革命。運動進入第二高潮,「深挖」暗藏之人民敵人階段。遂憂懼日甚,不知何日淪為「右派份子」。約定每日於小飯廳今日之所謂「三角地」邊相見,通報禍福。一日姍姍來遲,面色陰沉,云:吾已成「分子」矣。為雙方安全計,約定不再見面。該同學臨別贈言為:

讓我們學會自私吧!

積數十年之經驗,堅信言之甚易,行之甚難。王陽明先生知易行難之說,於此又一證明也。

最悲慘的選擇:

一同學被劃為右派,情節屬於最為輕微者,留於班級照常學習。昔日之朋友與之交談日疏。乃密告其摯友:如此精神歧視之苦,孤立之痛,不若於小偷群中之平等、自由也。吾等聞之,皆以為戲言。數日後,該同學於東安市場,從一中年婦女手中,搶得毛線一束。女狂呼,然而追之不及,蓋該同學乃長跑運動員也。乃緩步等之,後為公安局拘捕,送勞動教養。至今音信杳然。

最難幽默的:

1958年春,反右運動過去,乃有「向黨交心」之運動,主題是「搞臭個人主義」。凡是見不得人的追求個人名利等齷齪思想,如能公開交心,當眾坦白,脫了褲子割尾巴,最為光榮。然而,北大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大多愛面子,運動遲遲不見進展。

某日某黨員同學毅然於全年級大會帶頭交心,沉痛檢討進入北大以後忘記黨和國家的培養,個人幸福至上,思想腐化,蛻化變質,陷入個人主義泥坑不能自拔。有意於某女同學,屢屢不得逞。乃於一日,持信至女生樓,請意中人一閱。曰:答應則好,不答應,則立即從樓上跳下。偶一回頭--該女同學滿面通紅。

暴露自我,如此坦誠,眾同學莫不自慚形穢。一男同學受此鼓舞,乃於小組坦言,讀《史記》,從懷疑劉邦人品,聯繫到毛主席,此等思想實在危險,當改過自新,等等,等等。

數週後,此同學為公安局以污蔑罪逮捕。至20餘年後方得平反,數年前已經退歸林下,侍弄幾畝薄地,信中時而流露陶淵明「採菊東籬」之樂。

最無法彌補的:

反右時期向一同學借得羅曼.羅蘭之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乃豪華精裝本,系一波蘭留學生之饋贈。草草閱讀一過,遂乃歸還,時該同學已經成右派,未惶交談,不久即被發往北京郊區勞動,二年後復學,吾已為助教,適往該班輔導,四目不敢相對。

至2000年,畢業40年聚會,方得暢談。該同學揪吾胸衣曰:賠吾《約翰.克利斯朵夫》來。問其故,曰:當年君於書上胡亂批注甚多:「枯燥不通放屁胡說」,彼雖心甚恨之,然而限於右派身份,不敢索賠也。

言訖開懷大笑:曰:待先生百年之後,此乃無價文物也。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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