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青梅煮酒論《英雄》:暴力美學的盛宴
知識份子推銷了二十幾年的「人性論」和「人文主義精神」,竟被張藝謀的一個片子弄得煙消雲散。在資本時代,暴力為何如此商業,而且還會無恥地上升到美學的高度?
《英雄》,這部以皇帝所謂「天下」信念打擊趙國恐怖主義者的「反恐史詩」(為迎合好萊塢和美國市場的所謂「媚美」)、過分炫耀製作技術的「視覺大餐」(媚俗)、被幾個蒼白的人物符號弄得「毫無人性」的道德說教(媚政)的 「三媚」作品,在電影院卻演成了一場搞笑晚會,人們紛紛捧著肚子走出觀眾席,被它的「硬傷」製造出的「大話笑料」搞得樂不可支。另一方面,用「天下」來要求人自動放棄個人的自由、平等、信念、尊嚴、情感以及全部的生命慾望。這在整個知識界引發了一片嚴肅的斥責。知識份子推銷了二十幾年的
「人性論」和「人文主義精神」,好不容易初見成效,竟被張藝謀的一個片子弄得煙消雲散,張導不幸因此而淪為電影界的「反動派」。這和當年《中國可以說不》的下場幾乎如出一轍:贏得了「市場」,卻徹底輸掉了「思想」。
在我看來,媒體記者有關「打架」的詰難真是一針見膿。《英雄》其實就是皇帝和流氓打了一場好看的架。它和坊間潑皮行為的差異在於它更加「美學」。在《英雄》裡,由於秦始皇和「荊軻」們的合作,一種電影的暴力美學 被推到了極致:刺客(流氓)之劍與獨裁者之箭的對決,在拙劣的半文言對話和「羅生門」式的推理中,轉換成了一場溫情脈脈的「美學交易」。「想不到最瞭解我的人是我通緝的頭號要犯,而不是滿朝文武。」這段秦始皇和刺客「無名」的對白,刻畫了極權主義和流氓主義之間的精神默契。他們是暴力的雙贏
者,也是一個錢幣的兩面,在所謂「和平」的言辭中無恥地瓜分了「天下」的正義,雙雙升格為社會道義與「和平」的代言人。那些華麗的工業塑料和中國絲綢,掩蓋了兩千年前大屠殺的血腥歷史。過去人們一直強調革命暴力之好(即 暴力的道德合理性),如今風向一轉,又開始張揚起了暴力之美。好萊塢的技術美學贊助了這場暴力美學的盛宴。
張藝謀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一再用商業主義和票房期望來掩飾他的反人性立場。不錯,《英雄》的好萊塢式的技術展示打破了票房記錄,成為疲軟的電影市場「救市主」,並由此引發了一片可笑的歡呼。但這反而觸發了一個更加尖銳的問題:在資本的時代,暴力為什麼如此商業,而且還會無恥地上升到美學的高度?
中國電影和電視的暴力指數,正在達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回溯這個過程是件很有必要的事情。從香港愛國武俠劇《霍元甲》(1981)、黑幫流氓劇《上海灘》(1982)和日本武士片《姿三四郎》(1983)開始,中國的市場化進程就開始了與暴力結伴而行的歷程。傳統江湖的流氓英雄主義,成為支撐中國影視業收 視率的支柱,形成了與好萊塢迥然不同的東方式暴力趣味。它的核心就是所謂「中國功夫」、一種拳擊和鬥毆器械的傳統技巧。如果我沒有弄錯,這就是文化貧血的影視業摟錢的至尊法寶。這種毫無節制的流氓功夫遊戲正在愈演愈
烈。與「色情」的命運截然不同,在中國文化市場,暴力從來就沒有遭到過任 何非難和圍堵。更令人費解的是,中國影視都至今都未能形成自己的分級制 度,以阻止未成年人過早地接受暴力的洗禮。
不僅如此,李安的《臥虎藏龍》在好萊塢的成功,大大鼓舞了包括張藝謀在內的中國導演,同時也推進了暴力美學的進程。一方面電影院暴力「看起來很美」,另一方面社會暴力指數卻日益膨脹,謀殺、爆炸、蓄意製造空難…… 其數量和規模都已達到空前的地步。這種荒謬的景象,描繪了中國社會的病態 圖景。是的,暴力也是一種「人性」,但那是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無論是刺客的暴力還是皇帝的暴力,無論它看起來多美,最終都只能是人類社會的公敵。
《中國新聞週刊》(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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