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希主義是「美帝國主義」嗎？

《華盛頓觀察》週刊就「先發制人」戰略的起源，重要性以及對中美關係的影響對美國防務信息研究中心主任，戰略學家布魯斯.布萊爾博士進行了專訪。

陳雅莉：美國新國家安全戰略是如何產生的，它的意義何在？

布萊爾博士：美國新國家安全戰略的出臺代表美國安全戰略正在轉移目標，它正將矛頭從對準前蘇聯及後來的俄羅斯，轉移到瞄準中國，「無賴國家」和恐怖份子。

過去不管是美國還是蘇聯的軍事戰略家都有一個思想共識，那就是國家安全戰略的軸心是「相互威懾」而不是其它軍事手段，譬如導彈防禦系統，先發制人，防禦戰爭年代 (Preventive War) 和民間防禦，也就是現在俗稱的「本土安全」。

如果我們回到50 年代和60 年代早期，那時美國針對蘇聯的戰略部署和當前針對「無賴國家」的戰略宣言看起來非常相像，那是因為蘇聯是對於我們最早的「無賴國家」。美國那時嘗試過或至少考慮過各種方法來對付蘇聯，從暗殺到中情局的秘密行動。然而，因為蘇聯非常強大，所有這些方法都不是很有效，才被美國放棄。直到那時，美國才制定了以相互威懾為基石的國家安全戰略。

目前冷戰已經結束，小布希和他的參謀不願意將國家安全完全依賴相互威懾。他們於是轉向國家導彈防禦系統追求絕對安全，發展民間防禦（俗稱的「本土安全」戰略），預防性戰爭和目前的「先發制人」戰略。「先發制人」戰略的提出主要是美國在試圖用新思維和新手段來取代過去的威懾戰略。

陳雅莉：有時我們懷疑如果沒有小布希，美國不會如此好戰。中國已經有不少學者批評美國目前的安全政策是基於恐慌症和歇斯底里症。您如何看待這一評論？

布萊爾博士：我不同意這種想法。911並不是空想之物。它當然給本屆政府政策制定上造成很大影響。無論如何，美國把中國作為繼蘇聯之後的假想敵已經有一段歷史了，這不完全是小布希政府的「傑作」。在1997 年11月，克林頓發布了總統令PDD 60號，訂立政策將核武器用來對付生物和化學武器對美國可能造成的攻擊。1998年，他將中國公開放入美國核戰略部署針對對象名單。

當小布希走馬上任，他表現出對核武器的輕率態度，核武器對他來講只是武器庫裡又一件武器而已。小布希政府降低了對核武器的心理門檻，從而大大增加了美國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不過態度歸態度，小布希主義的確是美國國家安全戰略思想和部署方面一個戲劇性的轉折。它體現了美國明顯不再認為俄羅斯是未來對抗的主要力量。另外，美國將更強調實際作戰能力而非威懾。

然而，在其他國家看來，「先發制人」戰略沒有什麼合法性。它不符合聯合國對於「自衛」的定義。根據聯合國憲章，敵人必須既有能力又有明顯意圖襲擊美國，美國才有合法的理由來實行「先發制人」。

很明顯短期內美國是想通過提出「先發制人」戰略首先為打伊拉克提供理論基礎，從長遠看，美國試圖最大限度降低恐怖主義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威脅。

這是一個超級大國的姿態，一方面, 它確實有範圍極大的資源需要保護，另一方面，美國認為「作為世界最有力量的國家，幹嗎還要冒任何風險?」。

陳雅莉：您自己如何理解「先發制人」戰略呢？

布萊爾博士：其實如果你細讀「小布希主義」，你會發現他所講的「先發制人」從概念上更接近於「預防性戰爭」，而不是真的「先發制人」。傳統意義上，「先發制人」意味著當敵人有意圖和能力攻擊你，而這一威脅如此逼近你使你不得不行動。然而，小布希所談的「先發制人」是當威脅還在醞釀中，比如伊拉克已經擁有生化武器，但是將一年或幾年以後才會擁有核武器，美國為了防止那時伊拉克以其核武器襲擊或威脅使用核武器襲擊美國。這更符合預防性戰爭。其理論基礎和「自衛」或以色列1967年「六天戰爭」戰爭相似， 雖然它還沒有像這兩個案例一樣在國際法和國際慣例中得到肯定。

陳雅莉：您怎麼看待這一新戰略對中國安全以及中美關係的影響？

布萊爾博士：中國在美國安全戰略考慮上正好落在兩把椅子之間。美國軍事戰略家還沒有決定如何把中國所帶來的挑戰歸類，是把中國看做像在冷戰時期同蘇聯一樣可怕的「罪惡帝國」，從而使用相互威懾戰略；還是把中國看成一個「無賴國家」，從而採用「先發制人」的手段來對付。

很明顯，美國不會像對蘇聯那樣單純用相互威懾來處理中國帶來的挑戰。美國會使用國家彈道導彈防禦系統和「先發制人」戰略，和「相互威脅戰略」一起來對付中國。

當然我可以理解中國人怎麼看待這一新戰略。如果交換身份，美國處於中國目前的地位，五角大樓的官員不充滿憂慮和憤怒地上竄下跳才怪。

如果我們把「新國家安全戰略」和今年早些時候出臺的「核姿態回顧(Nuclear Posture Review,或NPR)」結合起來看，那更讓中國人憂心忡忡。在「核姿態回顧「中，美國聲稱俄國不是一個「迫近的威脅」但中國是。而在小布希的」新國家安全戰略「中，他又稱美國將對」迫近的威脅(Imminent Threat) 和其它意外情況進行「先發制人」。

這所有發生的一切都要求我們重新審查中美安全關係的種種趨勢。想要中美關係不出現新的波折，小布希必須進一步澄清他的「先發制人」戰略具體的細節。小布希也需要同中國對話，作出一些保證讓中國放心這一戰略並非針對中國。

陳雅莉：您認為這一文件對國際社會有什麼影響呢？

布萊爾博士：我覺得讓其他國家擔心的是這一戰略的言下之意，它似乎在暗示有些國家擁有核武器是一件好事情，比如美國自己和其盟友。然而，如果核武器落入一些「壞分子」手裡，比如伊拉克，伊朗和北朝鮮，那就是一件「非常非常」壞的事情。

當然美國的心思可以理解，一個強國不允許一個他認為有敵意，有威脅性的獨裁者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武裝自己。不容忍任何風險的產生對一個超級大國來講確實非常有有誘惑力。但是，這並不代表「先發制人」戰略是是適當的，對國際法是不適當的，對國際社會是不適當的。事實上，絕大多數美國人認為戰爭手段應該是對付威脅的最後手段，在美國考慮使用單邊軍事行動之前應該首先考慮多邊軍事行動。

另外正如很多人批評的那樣，美國通過這一戰略為世界樹立了一個壞榜樣。它等於是在邀請其它國家效仿他的做法，實行「先發制人」，而且自以為合法。美國不應該以為美國用「先發制人」就情有可原，別人做就不行。

陳雅莉：很多中國人認為美國正在試圖在世界上建立霸權，好像毛澤東所擔心的「美帝國主義」正在成為現實國際政治的一部分。您怎麼看待這一評論？

布萊爾博士：我認為這是單純從地緣政治的角度看問題所產生的誤解。我認為美國不是在想建立一個凌駕於世界之上的「美國霸權」。可是，既然很多人這麼批評美國，應該承認說的一部分是有道理。

當世界在批評美國在世界各地的干涉主義，我們也應該客觀地看到供求公式的存在。當美國成為世界唯一超級大國時，她也被請求，有時甚至是要求介入一些矛盾，化解危機，有時是用軍事干預手段，擊敗侵略者，阻止種族清洗和屠殺。對美國的干涉總是存在一個需求市場。美國一定程度成為世界的911，火警，匪警，醫療隊。 所以世界一方面抱怨美國太強大，太說了算，另一方面，當出現象盧安達種族大屠殺，巴爾幹種族清洗時，世界又不時要美國幫忙。

美國確實事實上已經擁有「霸主」地位。但是，也許是我太天真或是理想主義，反正我看不到美國誰有一個戰略去陰謀控制全世界，建立美國霸權。作為一個美國人，我很難想像自己的國家像希特勒一樣思考問題。

但是有一件事情非常清楚，那就是美國已經下定決心對那些給美國安全造成威脅的「垮了的國家 (Failed States)」進行控制。那些因為進行種族清洗，對無辜平民大屠殺，嚴重踐踏人類生命權，以及任意發展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國家，雖然不情願，但是被國際社會公認為已經自動放棄主權。

最近因為911，一個新的國際共識正在產生，即那些幫助和庇護恐怖份子的國家也被認為不值得擁有主權，從而合理合法地成為被其他國家控制的對象。

陳雅莉，《華盛頓觀察》週刊，第三期，2002-9-25(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