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北京城的氣氛已非常緊張,許多知識界知名人士已紛紛離開京城避風。
會議決定立即向天安門廣場增派一支特別糾察隊,任務是維護秩序,保護劉曉波、侯德健、高新等四位絕食請願的知識份子和廣場學生指揮部。於是,我和劉蘇裡主動請纓,保證迅速組織並帶領一支特別糾察隊趕赴天安門廣場。
會議尚未結束,我與同校的青年教師劉蘇裡即勿勿趕回中國政法大學,通過學生自治會廣播站,召集了四十多名男學生組成特別糾察隊。
下午三時四十分許,我們抵達天安門廣場,隨即接管紀念碑底座最高層的糾察任務。此前,這一帶的糾察線已經鬆弛得近乎消失,只有寥寥無幾的市民糾察隊員三三兩兩地散佈著。
儘管局勢已經急劇惡化,但我們與所有參加民主運動的學生和市民一樣,赤手空拳,沒有任何防衛武器,因而我們的宗旨始終是和平、理性和非暴力。在這個時候,我們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在行動上,依然絲毫沒有以暴易暴的準備。
晚六時許,一群憤怒的學生和市民送來一名化裝進入天安門廣場的軍人。此時化裝進入廣場的軍人和警察為數眾多,任務是偵探廣場上動態,尤其是偵探學生指揮部的動態,並趁機製造混亂,以便於血腥鎮壓。這名軍人由於沿途一再受到學生和市民的譴責,已經驚恐得失去常態。我們急忙將他保護在紀念碑底座最高層西南角的帳篷裡,並請來照料四名絕食知識份子的醫生,幫助我們穩定他的情緒。我們在對他進行一番有關八九民運的真相和宗旨的宣傳後,委託醫生伺機用救護車將他安全送離天安門廣場。
晚六時三十分,戒嚴部隊指揮部通過中央廣播電臺和中央電視臺發出第一項緊急通告,該通告使用了"採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字眼,顯露出血腥鎮壓的苗頭。但是,廣場上的學生和市民並未引起應有的警覺,一切仍按既定的計畫照常進行。
晚七時,廣場學生指揮部在紀念碑南側召開有關學生和市民被軍人和武警所傷情況的新聞發布會。學生領袖柴玲、李錄、封從德、吾爾開希主持出席了這次新聞發布會。
北京測繪出版社職員鄭魯濱的控訴發言令人印象深刻。鄭魯濱身為中共黨員,六月三日下午三時十五分在人民大會堂南側看見一群軍人用武裝帶猛抽學生和市民,便衝上去搶救一位被軍人擊倒在地的老人,因此,也遭到軍人的毒打,頭部被軍人用鋼盔擊破,血流如注,白襯衣幾乎全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廣場上的秩序有些混亂,雖然在六月一日經過一次全面的整頓,搭起了香港同胞捐的帳篷,表面狀況有了很大的改觀,但實際上的操作和管理仍然混亂,學生領袖們對管理廣場有點力不從心。我們這些要堅守到翌日中午的特別糾察隊員在晚八時後仍吃不上飯,而學生指揮部物資處卻將大量的盒飯供給以各種理由來到紀念碑底座的人員。我一方面安排安撫糾察隊員的情緒,一方面與物資處負責人交涉,甚至以撤走糾察隊相威脅,但依然無濟於事。直到很晚以後,我們才在香港物資供應站領到食物,每個人一個小麵包,每兩個人一小瓶軟包裝汽水。
晚九時五十分許,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聯合發出了第二項緊急通告,要求北京市民呆在家中,不要上街,不要到天安門廣場,以保證生命安全。
該通告讓人聯想起七六年四月五日天安門廣場流血事件時,中共北京市委書記兼市長吳德在武力清理天安門廣場前夕所發表的類似的廣播講話。回想當年,我曾可悲地信從了中共的宣傳,從內心裏擁護當局對所謂膽敢在偉大的社會主義首都藉機鬧事的反革命分子採取鎮壓行動。而今,我卻置身於所謂的反革命分子之列,真不知道應該算是我的光榮,還是應該算是中共的悲哀。
第二項緊急通告已經明白無誤地發出了血腥鎮壓訊號,任何只要稍具政治敏感的人,都應該能從中嗅到火藥味。但由於自從五月十九日北京城實行戒嚴以來,天安門廣場上一直迴盪著"狼來了!狼來了!"的呼喚,而狼卻始終沒有出現。因而廣場上的大多數人並未對此項通知引起應有的警覺。
縱觀天安門廣場,依然人山人海,四十年來深受中共當局壓抑的群眾像往常一樣,尚在歡慶著盛大的節日。他們或是興致勃勃地觀賞著"民主女神"塑像,或是簇擁在紀念碑底座北側四名絕食知識份子的絕食棚前,齊聲而有節奏地呼喊著:"侯德健出來!侯德健出來!"渴望一睹著名作曲作詞家侯德健之風采。當時的北京城曾流傳著一句話:"先看女神後看猴(侯)"。
晚十時,天安門廣場民主大學按原計畫在"民主女神"塑像下舉行開學典禮儀式,宣告正式成立,著名政治學者嚴家祺、作家趙瑜等人出席並致詞。
晚十時十六分,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聯合發出了措詞更為嚴厲的第三項緊急通告,聲稱"解放軍部隊一定要按計畫執行戒嚴任務,任何人不得阻擋。如遇阻擋,戒嚴部隊將採取多種自衛措施和一切手段予以排除"。
罪惡的槍聲終於迴響了,時間是晚十一時許。當第一陣槍聲從西長安街方向傳入廣場時,人們無不受到強烈的震撼。
緊接著,從北京城不同方向陸續響起槍聲,而且越來越密集。眺望西長安街方向,熊熊火光衝天而起,染紅了那一片夜空。
槍聲揭開了中共當局蓄謀已久的血腥鎮壓的序幕,而民主大學的開學典禮儀式則在槍聲中匆匆落幕。
此後,一些人陸續來到廣場學生指揮部報告軍隊在各處用真槍實彈屠殺和平學生和市民的情況。來者幾乎全都滿身血跡,或是自身受傷,或是救護他人所致。直到此時,廣場上的人們才如夢初醒,中共當局不僅對和平請願的學生和市民使用催淚彈、電警棍,而且使用真槍實彈、裝甲車和坦克。所謂的人民子弟兵開始血腥屠殺人民!
午夜十二時,廣場學生廣播臺播出了第一名學生死亡於西長安街軍事博物館前的噩耗。這是八九民運爆發以來第一次公布學生死亡的消息,引起了在場學生的強烈反響,悲憤情緒迅速瀰漫。一位男生在廣場中唱起了蕭邦的《哀歌》:"沉沉濃霧,慢慢地升起,迷住我雙眼和茫茫大地;有一支哀歌,在心中響起,我欲唱又止,把悲痛藏起……"如訴如泣的歌聲迴盪在廣場的上空,數以千計的學生肅然端坐,唯有一行行淚水流淌著。
六月四日凌晨零時三十分許,廣場中傳出吾爾開希哭訴一位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女生被射殺的經過,這名女生當晚隨他一起從北師大校園出發。吾爾開希由於過度激憤,聲音時斷時續,終致完全消失。只聽得廣播中傳來一陣忙亂的聲音,有人焦急地呼叫著救護車。吾爾開希暈過去了。
廣場學生指揮部在十二時過後作出了一項新的決定,副總指揮李錄通過廣播號召廣場上的學生有秩序地向紀念碑集結,團結一致,準備以非暴力的方式進行最後的抗爭。
集結到紀念碑一帶的學生約近萬人。紀念碑北側的人數最多,約有五、六千人,南側次之,約一、二千人,東西兩側人數不多,各有數百人。此外,在廣場四周邊沿地帶,尚分布著數以萬計的學生和市民,約在七、八萬之眾。在帳篷內,也還有數目不詳的學生睡覺休息。
在血腥鎮壓開始後,我親自接待了幾位來自屠殺現場的報訊者。
一位河北的十一歲的小男孩,來自虎坊橋一帶,哭訴他在京當民工的哥哥被軍人射殺。可憐的小男孩驚恐已極,怎幺也說不清在京的住處。我強忍淚水,安排人員護送他離開廣場。
一位北京大學好友來自西單路口,憤憤指控軍人殺人獸行。在西單路口,一群約百名學生,打著兩面旗幟,一面是北京航天航空大學的正規校旗,一面是臨時自製的白底黑字的南京中醫學院的旗幟。這群學生手挽手、肩肩,對著殺氣騰騰的軍隊迎面而去,反覆齊聲呼喊著一句口號:"為了可愛的祖國,我們已做好犧牲的準備!"勸阻軍隊向天安門廣場進發。軍人先是朝天放了一排子彈,時隔不到一分鐘,即端槍向這群學生掃射。在密集的槍聲中這群學生先後紛紛倒下。景狀之慘烈,令兩旁目睹者無不悲憤萬分,不顧安危地怒斥軍人:"畜牲!畜牲!"
一位北京市民來自五棵松一帶,他敘述說,當軍隊坦克向天安門廣場進發時,數以萬計的人試圖阻擋,但坦克毫不減速,衝向人牆。一名群眾躲閃不及被衝倒,他的弟弟正欲上前槍救,後繼的坦克依然全速前進,連續過了四十餘輛坦克,地上只留下一片肉漿,慘不忍睹。(事後查明,這名死難者是航空航天部的幹部。)
從屠殺現場不斷傳回的消息,對堅守在廣場上的學生和市民造成強烈的刺激。一部分人忍受不了憤怒,準備奮起反抗,以暴易暴。他們四處尋找一切可以用作自衛武器的東西,包括石塊,汽水瓶子和從帳篷上拆除下來的棍棒。人們陸續離開廣場,衝向槍聲最激烈的西長安街。
在六四屠殺事件中,部分北京市民和學生以暴易暴的行動,是無需否認的曾經發生過的事實。不過,就時間而言,軍隊血腥屠殺於前,學生和市民的反抗於後;就因果關係而言,軍隊的血腥屠殺是因,學生和市民的反抗是果。
六月四日凌晨零點十五分,一輛裝甲車沿長安街從天安門城樓前由西往東急駛而過。數以萬計的民眾試圖筑成人牆加以阻擋,但裝甲車毫不減速。緊接著,又有一輛裝甲車從同一線路快速駛過。憤怒的民眾紛紛撿起石塊投向裝甲車,並有不少人揮舞著棍棒衝向裝甲車,毫無懼色地抽打裝甲車。對於裝甲車這類鋼鐵怪物來說,這些舉動近乎唐吉訶德斗風車,然而,這時並沒有絲毫的喜劇色彩,只有撼動人心的悲壯。
這是當晚最初發生在廣場視野之內的軍方行動。
零點三十分,又有兩輛裝甲車從天安門廣場南面的前門方向分別進入天安門廣場東西兩側大道,風馳電掣,橫衝直撞,圍繞著廣場轉了好幾圈,向學生炫耀武力。其中一輛在輾過交通隔離墩和廣場外沿的鐵柵欄、企圖進入廣場東北端時發生了故障,驟然停車不動。憤怒的民眾蜂擁而上,先是用棍棒撬砸,繼而用棉被鋪蓋上去燒烤。大火騰空而起,三名軍人忍不住高溫鑽出了裝甲車,頓時遭到民眾圍毆。在場學生竭力保護,將他們送到位於中國歷史博物館急救站。一位學生被群眾誤傷,頭破血流。
眼看著熊熊火焰迅速吞噬著裝甲車,我不知道應該為此感到高興還是惋惜,唯有廣場失守在即的感覺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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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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