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教師的意外死亡

記者憑著對他不多的瞭解，覺得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於是，記者懷著沉痛的心情進行了電話採訪，想瞭解一下事情的究竟。

李尚平其人

被害的老師叫李尚平，今年３２歲，網名「老九」。他這樣介紹自己：

「我是湖南省益陽市赫山區龍光橋鎮一名普通教師，我的父親是一位在農村基層從事教育工作近４０年的老教師，從他在我家的堂屋裡辦起我們村的第一所小學開始，他就忠誠地將他的畢生心血都奉獻給了教育事業。在他的影響下，我和我惟一的姐姐都走上了教育崗位，我的妻子也是一位中學教師，我們家稱得上是『教育世家』。對於教育事業，我們全家都懷著最美好的感情，也為它奉獻著我們的一切。」記者通過他的親人、同事和朋友對李老師的過去有了一定的瞭解，據他一位在益陽市電視臺工作的朋友介紹，他畢業於益陽師專英語系，在上學的時候成績很出色。畢業之初在益陽縣最好的高中任職，後來由於人際關係的原因，到了南塘鎮的初中任教，中間還曾經到過小學。這些都是因為他太正直，對有些不公平的事情總是要申張正義，敢於說實話。他的爸爸和妻子也特別強調，李老師為人非常正直。

在他留下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感人的話：「小元（李尚平的好朋友，化名）勸我應該學會巴結領導，不要太正直。其實我也想過，這樣對我自己的前途很有好處，如果為了我的妻兒老小想想，我也應該這樣做。但是我做不到，以後我也不想這樣做。」除了正直之外，李老師還特別地熱心，他的朋友向記者講了這樣一件事情：前不久，李老師去參加獻血，每個獻血的人都會得到一個包作為紀念品，當時李老師沒有要，於是工作人員問他是不是嫌這個包質量太差了，李老師沒有回答就走了。他的解釋是「我獻血不是為了得到什麼，所以別人說什麼我無所謂」。

從去年開始他身兼多職，在益陽電視臺做兼職編輯，同時還在一所學校任兼職外語老師。但是，他沒有因為在外兼職影響本職工作，在學校，他也是一名不錯的老師。他所在的南塘中學的劉校長對他是這樣評價的：「李老師在南塘中學已經３年多了，工作和人際關係都還可以。他屬于思想比較前衛的老師，知識面很廣，而且口才很好。他自己有一台電腦，經常上網，可以瞭解到很多的信息。所以在課間的時候，老師和學生都喜歡聽他講一些『新鮮事』。」李老師對教育事業充滿了熱情，他的熱情不只是停留在教學的層面上。他對教育的種種現象和問題有自己獨立的思考，這對一位鄉村中學老師是很難得的。

在２００２年４月１２日，李尚平用網名老九在「ｋ１２班主任論壇」（ｈｔｔｐ：／／ｓｑ．ｋ１２．ｃｏｍ．ｃｎ／ｆｏｒｕｍｓ）上發表了一篇題為《一個教師的內心獨白》的文章，講述了作為一位教師的感受和對教育的一些看法，文中寫道：「這些都是我，一個有著為教育事業奮鬥了三十多年的父親，本人也從事教育工作將近十年的教師內心真誠的獨白。我所陳述的每一個事例都是真實的，我所講的每一句話都發自我的內心。我只希望這篇小小的文章能夠引起人們對於教育的一些思考，希望我們的社會能夠認識到教育中潛在的巨大危機，希望每一個人都給予教育更多的、真誠的關注。」這篇文章引起了網友的熱烈討論，隨後的跟貼就有數百條。

給新華網寫信

生活在教育世家，讓李尚平對教師這個職業、教師的生活瞭解了很多，他認識到了當今中國教育存在的各種問題，尤其是教育腐敗。也許是因為李老師直爽的性格決定了他不能對這些事實熟視無睹。

李老師多次向媒體反映教育腐敗問題，經常引起個別領導的反感，所以他一直和一些領導的關係處理得不好，多次受到排擠，以至於被分流到了初中，甚至曾到小學教過英語。而他以前曾在一所省重點中學任教。

為了爭取和保護老師的合法權益，他在網上到處貼貼子，到處反映存在於他身邊的不公平現象，這些事情當地的很多人都知道。一些細節的經過都可以在他的日記中得到印證。

「星期二２００２年１月１５日 陰

「晚上寫了一封信給新華網的《焦點網談》欄目，向他們反映了一些情況，全文如下：

「焦點網談的記者們：你們辛苦了！……

「偶然點擊你們的《焦點網談》，看到一些關於教育的報導，覺得你們對教育確實挺關心的。我有一些問題想向你們反映。

「我是湖南省益陽市赫山區龍光橋鎮的一名普通的中學教師，任教已經將近十年。近些年來，基層教育的風氣越來越差，真的是每況愈下。問題很多，我不想一一列舉來耽誤你們太多的時間，下面我想反映幾個具體問題，不知道你們對這樣的『小事』有沒有興趣：

「我所在的龍光橋聯校（教育局下屬的一級教育行政機構－－編者注）全體工作人員不到１０人，下轄教師約８００人（含退休人員）。我們這裡有這樣一些問題存在，已經在教師中造成了惡劣的影響：

「１．２０００年微調了一次工資，我們周邊的其他聯校都發放到位了（每人約４５０元），我們現在還沒看到這筆錢，據說已經被『抹掉』了；「２．２０００年全鎮教師被無故扣發了兩個月的誤餐費１２０元，據說原因是因為聯校領導違規給全鎮中小學生訂購資料，為他們的小集團謀取利益，有教師把情況反映到報社，所以聯校領導決定扣掉每人１２０元的誤餐費，一是殺雞儆猴；二是作為他們為掩蓋此事去報社打點的費用並乘機撈點好處；「３．雖然老師們都把醫療發票交上去了，工資中也早就被扣去了醫療保險金，但到現在為止，２０００年的醫藥費還沒有發下來；「４．我們到房改辦去查問了，雖然聯校從老師們的工資中按月扣除了住房公積金，但我們全鎮教師的住房公積金只上繳到１９９９年，後面的都沒有繳納。聽說養老保險金也是如此，沒有足額上繳。

「另外，由於鎮政府拖欠區財政的教育附加費（已被挪用），以致區財政扣發了全鎮教師１２月份的工資。

「『師公鬥法，病人吃虧』，這兩家一個挪用教育經費，得了實惠，另一家『羊毛出在羊身上』，落個瀟灑，吃虧的還是我們這些老老實實在教育一線工作的教師。這些情況我們通過正常渠道反映過，打過市長熱線，但毫無結果。萬般無奈，只好向你們反映了。

「也許這樣的問題，對於你們來說是小事，但包括我在內的很多教師都覺得，它關係到人心的穩定，實在是一件大事。而且一個人數不到十個的小小聯校，何以如此大膽，上百萬資金竟不知道弄到哪裡去了，對６００多教師連個交代也沒有！這樣的情況，值得政府主管部門深思，也值得社會上每一個重視教育的有識之士深思。本人所反映的情況完全屬實，如有虛假，願負法律責任。我姓李，聯繫電話：０１３８０７３７××××（手機）、０７３７－４６８××××（宅電）。」（內容有縮略－－編者注）

為600名老師要工資

就在他遇害前的一個月，他還為龍光橋鎮的６００名老師要回了一個月的工資，這件事情在他的日記中留下了這樣的記載：

「星期五２００２年３月１５日 雨後晴

「李勇（化名）回家後特意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１２月份的工資仍然沒有來。我給市長熱線和赫山區政府打電話投訴，可是毫無用處，他們只是互相踢皮球而已。晚上寫了一段文字，標題為《湖南益陽６００教師２００１年１２月工資被黑了！》，到湖南經視的論壇、紅網的《百姓呼聲》欄目等去張貼了，還ｅ－ｍａｉｌ給湖南的一些媒體以及新華網的《焦點網談》。估計十有八九沒用，但總得試試。內容如下：

「今天是３月１５日，星期五。接著就是雙休日了，可以開開心心地休息兩天了，可是湖南省益陽市赫山區龍光橋鎮的６００名教師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今天是鎮政府約定工資到位的日子，可是有人去了銀行，卻被告知，２００１年１２月份的工資還是沒有。

「從來沒有人給過老師們一個正式的說法，一個月的工資莫名其妙地從２００１年拖到現在仍然沒有發放。

「收入相對微薄的教師們多方打聽才知道，因為龍光橋鎮政府拖欠赫山區財政的教育費附加上繳款，所以區財政就扣掉全鎮教師的工資作抵。

「春節前龍光橋鎮聯校的領導找過鎮政府，鎮政府的有關領導承諾一定在過年前讓教師們的工資到位。

「大年過了，新的學期開始了。鎮政府給了一個新的說法：３月１５日以前一定到位！

「輕輕的一句話，就使得教師們滿懷欣喜，認真投入到開學工作中去了。

可是到今天，大家才發現我們又一次被愚弄了！而且傳來了一個新的說法：新任的鎮政府領導說這是前任遺留的問題，他『新官不理舊事』。萬般無奈之下，老師們開始了力量微不足道的努力。

「首先，有位老師給市長熱線打了個電話。這是第三次了。可是答覆還是和前兩次一樣。市長熱線也無能為力，要老師們向赫山區政府反映。又一次打電話到赫山區政府，一個官僚冷漠的聲音不耐煩地說，去找教育局！那位老師告訴他，工資是由財政統一發放的。那個聲音馬上說，那去找財政局！老師說，是因為龍光橋鎮政府欠了財政的上繳款才導致扣工資的。那個聲音更不耐煩了，那去找鎮政府！說著就把電話挂了。

「然後，老師們想到了媒體。要是媒體能曝光的話，鎮政府迫於輿論壓力，肯定要把工資發放到位的！興奮的老師們馬上撥打了省內一家知名媒體的新聞熱線。

「但是看來那家媒體的工作人員對６００多人的工資的關心程度還遠遠不如某地的一起車禍或者哪家的母雞生了一個上面有地圖的雞蛋之類的事。大家的希望又一次石沉大海。

「最後，老師們無可奈何，說，只有使出最後一招了：罷課。或許一旦罷課了，就會有不少假惺惺的衛道士出來指責道，這些老師太沒有師德了，為了區區幾百塊錢，居然置廣大學生的學業於不顧，太自私了，根本不配當教師。

「好了，如果誰願意辛辛苦苦工作，到頭來工資被無故剋扣還毫無怨言，請他來當老師吧。這樣的人多了，倒是國家之幸，民族之福！

「可是每月除了５００多塊總是姍姍來遲的工資之外，毫無隱性收入的農村窮教師們沒法把一個月工資看做『區區幾百塊』，我們的覺悟沒法高起來。

「有誰來過問呢？從法律上來看，這些隨意剋扣我們工資的人至少違反了《教師法》和《勞動法》，可是誰去管他們？朱總理作過的政府工作報告還餘音繞樑，他的『保證教師工資的足額準時發放』，『必須盡快清理舊欠，決不允許發生新欠』這些話還縈繞在教師們的耳邊，振奮著大家的心，下面這些官們又是怎麼做的呢？有誰來關心我們？誰會管管他們？！

「暫發這些，待會再發。」

在李尚平的努力之下，拖欠工資的事情在湖南省有線電視臺都市頻道做了專門的報導。有關部門迫於輿論的壓力，向龍光橋鎮的老師們補發了１２月份的工資。李尚平為６００多名教師拿到了工資，這時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下面是他３月２１日在「紅網」（湖南的一個知名網站，ｈｔｔｐ：／／ｗｗｗ．ｒｅｄｎｅｔ．ｃｏｍ．ｃｎ）上說的話：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們說才好。今天早晨剛起床，就有同事給我打電話，說我們２００１年１２月的工資被拖欠的新聞播出來了，反響相當強烈。

不過，我隱隱約約聽到一個意思：也許我要倒霉了。有人在適當時候會給我小鞋穿的。官們都不喜歡我這種『興風作浪』的『刁民』。不過我不會害怕，我會將鬥爭進行到底！必要時我將運用法律武器，根據《教師法》和《勞動法》的有關規定，對有關部門提起行政訴訟，為全體老師討回一個公道。即使我被迫下崗，也在所不惜。我要我們的老師不再永遠唯唯諾諾地任人擺佈，我要我的同事們都挺起腰桿做一回人。」也是通過這件事，李尚平在當地也成了小有名氣的人物。可是，事後還不到一個月，他就遇難了。

工資是補發了，但是很多的其他問題還沒有解決。李尚平的妻子告訴記者，他在生前的幾天還一直在網上到處求援，希望有關部門關注一下龍光橋鎮教育領域內的經濟問題。其實，李尚平自己的生活在當地還算是不錯的，因為他在外兼職，收入不低，他完全不在乎自己少拿一點工資或是其他的福利。他自己曾經在文章中提到過，他不是為了他自己才做這些事情的，事實也證明他不是為了自己。

意外的死亡

２００２年４月２６日下午，下著大雨，李尚平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被歹徒殘忍地殺害了，出事的地點距離他的家門口只有４００米，他的血隨著雨水流出了好遠。益陽市赫山區公安局刑警隊成立了專案組，但是還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從現場來看，李老師身上的錢分文未少，所以可以確定不會是搶劫。

在與李尚平生前所在學校的老師的採訪中，記者瞭解到，李尚平和其他的老師沒有太多的交往，是因為他的思想和一些行為與其他的老師不一樣，比如說，很多老師根本不知道上網是怎麼回事，所以共同語言不是特別多，但是他在學校和別人沒有什麼恩怨，關係不是特別親密，但還是很和諧。

在出事之前，他的家人沒有任何預感。電話的另一端，他父親用顫抖的聲音告訴記者：「他從來都是沒有什麼事情瞞著父母，但是從來沒有告訴我們他得罪了什麼人。原來他在電視臺兼職的時候，經常深更半夜的回來，從來沒有出過任何事情，但是就在他為龍光橋鎮的老師要回了十幾萬塊錢的工資之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被殺了。」他的妻子劉雲娥打電話到編輯部，「老九的文章發表了，工資也如期發到了６００多教師的手中，可老九卻被歹徒槍殺了。天理啊！你究竟何在？」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她還告訴記者，「他的為人太正直，別人因為怕得罪領導有些話都不敢說，但是他不怕。而且他也很有能力，能寫文章。他在為老師們要回工資之後，又在網上貼了很多的貼子，主要還是反映一些教育的問題。我想他的死亡肯定與這些事情有關係，因為他很老實，不可能在其他事情上得罪什麼人。」不管李尚平是因為什麼被人殺害的，但是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這個社會上又少了一位好老師，又少了一個關心教育的人。

在李尚平的死因沒有調查清楚之前，所有的猜測只能是猜測。我們希望他的死與工資事件無關，我們和所有關心他的人都將強烈關注這一事件，向老九表示最沉痛的哀悼。(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