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某考察團找紅燈區
我駕著九座中巴從五光十色的巴黎出發,往北而上,中午到達布魯塞爾。在大廣場、原子球、歐盟總部等主要景點走馬看花般轉了一下,又掉頭往東南方向沿五號公路而下。接近盧森堡時,天色已晚。晚霞在身後起伏的丘陵上空展開,把前景染成一片金黃。我在瑞士當導遊兼司機已有多年,帶團在全歐洲跑,對這一帶相當熟了。說來難以相信,在歐洲當中文導遊,幾乎沒有任何正規培訓,哪怕是第一次上路、到從來沒去過的城市,也是地圖、旅行書一拿就領著一隊人馬出發了。不像國內還必須有個導遊證什麼的。
國內出來的大多是公務團。一般兩週的行程中,半天或一天是真正的公務,其餘則是純粹的旅遊。十來天的行程往往要走十來個國家,每天兩三個城市,十多個景點。今天也是如此,計畫是從巴黎出發,要把布魯塞爾和盧森堡都看完。五百公里的行程,公路像是一條無頭無尾的長蛇。
這次旅行團由西北一個省外經貿系統的一些單位組成,一行六人,來歐洲考察金屬加工技術。公務活動在瑞士已經結束,然後是義大利、法國的長途跋涉,現在還剩下一半左右的路程。一種疲倦感開始擴散。加上住宿安排上有些矛盾,全團氣氛比較消沉。為節約開支,旅行社照例將旅館訂在郊外,這對那些想多看看西方夜生活的人來說無疑是唱反調。其實,這些旅館所處的小鎮,大多寧靜、優雅,那種深沉而又飄逸的氣氛在國內很難找到。在我看來,歐洲真正的魅力不在那些炙手可熱的大城市,而恰恰在遊人蹤跡稀少的鄉村。本來從國內喧囂城市出來的人,應當在這裡找到他們的樂園,但是也許由於繃緊的神經沒有因為異國情調而鬆弛下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不受鄉村風光的吸引,有的只是對留宿那裡的抱怨。
不過抱怨歸抱怨,這旅館不是我訂的,加上我在服務上總的來說還算滿足他們的要求,所以一路上相互關係處得還不錯,有什麼事好商好量的。
「盧森堡」一名有雙義:既是國名,又是城市名。進入盧森堡國土後,還得再走十來公里,才是它的首都盧森堡。今夜的旅館也在盧森堡市郊區,要沿環城高速路繞過大半個市區。我們在機場前一個出口拐出,然後在峽谷之地上下穿梭一陣,到達一個村落。旅館本身就叫「農村旅館」,座落在一片小樹林中間,松木稀疏,燈光似燭火般閃爍,透著一股隱逸之氣。
薛總(焦炭進出口公司)開腔了:「黃導啊,這是來插隊落戶了。」「對,洋插隊。」我說。我知道沒什麼好多解釋的。
大家一陣嬉笑,擁進旅館。這是個三星級旅館,全是當地土色土香裝飾,乾淨而又溫馨。前臺小姐身著民族服裝,與大多數歐洲婦女一樣,顯得很大方。盧森堡人與瑞士人一樣,身處大國之間,環境影響,能講多種語言,前臺小姐講的是法語。
在旅館吃了頓西餐。飯後李主任(稀有金屬公司辦公室)提出去市中心看看。儘管去市裡來回得走四十來公里,我還是答應了。劉秘書(外經貿主任辦公室)是這次旅行的具體組織者,知道大家的心思,便問我:「這盧森堡有沒有紅燈區?」據我所知,盧森堡市內只有火車站附近有個把小酒吧,並無表演什麼的。便回答說沒有。薛總說:「那看什麼啊?」我說:「看看夜景也行。」大家都不吭聲。我心想,不去最好。馬處長(外經貿進口處)對我說:「你再想想,附近還有什麼類似的地方……,」又轉向劉秘書:「小劉,你也可去打聽打聽,你會英語嘛。」劉秘書真的起身走向前臺,與招待員聊起來。劉秘書會講簡單的英語,複雜的句子只能用單詞按中文語序排起來,雖說不成句,倒也經常管用。只見他與前臺小姐連說帶比劃講了好一陣,看上去雙方在理解上還是有些問題。突然前臺小姐遠遠地向我招手,意思是讓我過去一下。我走到他倆跟前,小姐問我:「這位先生要找什麼『red house』,我不明白,你能解釋一下嗎?」我馬上反應過來:劉秘書的「red house」就是指紅燈區。便笑著說:「法語就是quartier chaud(『熱區』,紅燈區之謂)」小姐也笑了。她想了想,說:「我們盧森堡太小,這方面沒什麼。這樣,你們有車,二十分鐘可到德國一個城市,叫TRIER,那裡有些名堂,如表演什麼的……」我把話翻給劉秘書聽,他馬上兩眼放光,向小姐道了謝,把我拉到一邊,說:「黃導,你知道,他們都是頭,要玩要看,得盡量滿足他們,否則我回去交不了差……」我打斷他:「好,好,別說了,走就是了。但那個城市我沒去過,路不熟。」「沒關係,沒關係,大家一起找。」劉秘書說完便去通知大家,大家齊聲叫好。沒幾分鐘後,旅行車便馬達轟響,在茫茫夜色中沿著山路,馳入高速,直奔東南而去。
山谷中穿行的高速比平地上的高速要複雜得多,稍不留神便會錯過應該出的出口。標有TRIER地名的方向牌同時出現了幾塊,指向市內不同的小區。我沒來過,不知哪個區是要找的地方,只能隨便選個出口,進入普通公路。路上沒有路燈,一片漆黑,只有路邊的反光牌引路。「是荒山野嶺啊,這方向對嗎?」薛總髮牢騷了。我專心找路,沒有回答。心想,要是不耐煩,那就打道回府。劉秘書看出我的心情,「鼓勵」說:「再找找,再找找。」轉過一個山頭,眼前突然一亮,不遠處一片散落的燈光鋪開去,無疑就是那個城市了。TRIER,TRIER。我琢磨著這城市的名字。這詞似乎意味著什麼,我試圖回憶出一些與之有關的東西,但沒有成功。
終於看到「TRIER CENTER」的牌子。紅燈區一般設在市中心,朝那裡走應該沒錯。公路沿著一條不大不小的河伸展,路面漸漸變得狹窄起來,市中心到了。我放慢車速,靠近一位路人,打開車窗,用法語打招呼。那人看著我,嘴唇囁嚅著,一臉疑惑。我直接問quartier chaud在哪裡。那人嘰嘰呱呱說了起來。我這才想起這兒已是德國境內,德語的天下。歐洲就是這樣,往往一出了地界,便要立即改口才行。但我不會講德語,只能聽懂幾個詞。那人大約也差不多:懂一點法語,但不會講,只能用德語回答。這跟在瑞士一樣,有時一個法語區的人遇到一個德語區的人,雙方都用自己的語言開口,談話居然也能繼續下去。我想進一步向那人把路打聽仔細,但後面響起一片喇叭聲,有幾輛車被我堵住了。只能打住話頭,繼續前行,找了個路面較寬的十字路口把車停下。路上有幾個行人,但離得都比較遠。我不便離開車,怕有警察來干涉。正在猶疑間,善解人意的劉秘書自告奮勇前去問路。只見他穿過馬路,接近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邊打手勢邊講起什麼來。好大一會兒他才回來,大聲說:「方向沒錯,前行第二個路口就是。」「那會是哪裡啊?」我懷疑地問道,「你問的又是什麼red house吧?」「對!」劉說:「一開始那老頭弄不懂,但後來馬上就明白了,問我是不是中國人,好像還問我是不是共產黨,然後就說前面不遠。」薛總在旁哈哈大笑:「怎麼?現在中國人找紅燈區的十有八九是共產黨?都出了名了,這可不太像話。」「搞搞夜文化考察,有什麼不像話?」王總(輕金屬公司)說。大家都笑了。
車朝前開,到了第二條路口。這是一條老城的小街,照例是那樣的謐靜、整潔。沒看見紅燈區特有的、不停閃爍的霓虹燈。「哪有什麼紅顏色的東西啊?」薛總說。劉秘書指著拐角處第二幢樓房大聲說道:「那倒是座紅色樓房。」大家應聲看去。這是座四層樓房,典型的巴洛克式建築,每層樓的窗戶在統一的風格下線條變化多樣,透出歐洲老式市民階級生活溫馨的一面。底樓至二樓的牆面刷成粉紅色。與周圍樓房不同,裡面燈火通明。難道真是什麼帶色場所?薛總說:「看看門上有什麼標誌沒有。」有人隨即叫道:「看那牆上的頭像,挺眼熟的。」另一人應道:「那是馬克思!」可不是嗎?一個側面褐色頭像鑲嵌在牆上,毫無疑問是馬克思!突然,一切似乎都在我腦子裡變得清晰起來:TRIER,那就是特里爾,馬克思的故鄉;那座樓房就是馬克思的故居了!怪不得那老人把紅房子理解成這幢樓房:這是紅色共產主義的發源地,怪不得他問劉秘書是不是共產黨……
當我把這一切迫不及待地說出時,大家像是都楞住了。沉默,沉默。還是薛總先開口:「找紅燈區,找到馬克思故居來了。好!好!」我看大家臉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想笑又都笑不出來。是啊,誰會在這不期而遇面前無動於衷呢?
王總說話了:「我看就別找什麼紅燈區了,今天咱們就看看這馬克思故居。即來之,則看之。這是天意!」大家一致贊同。這天也正巧,平時下午六點關門的故居,今晚因團隊預約,例外開放。我們購票,進館,在這座有關馬克思生活軌跡和共運史的博物館裡轉了起來……
三個樓面的陳列內容相當豐富,我的印象是,德國人至今對馬克思還是那樣的尊重,至少沒有忘記。出門時,薛總在簽名簿上題了一個五言對子:「追尋半世紀,今日拜真神。」全然忘了此行最初的目的。
以後在我的導遊生涯中,特里爾不再是陌生之地了,我能輕車熟路地直達馬克思故居門前。但每次我都覺得不如這第一次的經歷那樣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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