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妙語:一句頂一萬句!
黃集偉的新著《請讀我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3月出版),通過對當代流傳於老百姓中一些語匯的關注,打撈了蘊含於「民間語文」中的民情世風,形式獨特,風格戲謔,讓人在忍俊不禁之餘又會若有所思。摘發六例,供讀者管中窺豹。●此處人傻,錢多,速來!
(新「下海」三陪小姐的電報用語)
媒介報導河北廉政風暴,記者順手捎帶出這個細節--在隸屬於邯鄲市的某縣,一位濃妝艷抹、神氣十足、剛剛「下海」的「三陪小姐」興沖沖地給仍在家鄉種地的小姐妹發出一封電報--電報主題不過是「一起下海」,可其用語簡明扼要:「此處人傻,錢多,速來!」
人傻:大約指當地人對於現狀理解的模糊和含混。改革開放,蒼蠅臭蟲跟著一起進來,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要舉國歡躍,敲鑼打鼓擺「蒼蠅大餐」或「臭蟲盛宴」;
錢多:據傳媒報導,經查實,當地一些官員,在嫖妓時,多為公款消費--這是揮金如土的秘密,也是小姐「錢多」印象的來源;
速來:這當然是一種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的江湖氣。可這樣的江湖氣因為短視、因為無知、因為愚昧、因為貪婪而讓人欲哭無淚……
放大這個短語,能夠洞見社會劇烈變遷以及在變遷中一些人心靈迅速異常的荒漠化。這樣的「荒漠」,具體說,就是價值體系的顛倒。「多元」當然好。可顛倒黑白該怎麼說?情色交易對於所謂現代化是一個巨大諷刺:人類在情色一事上,是在墮落還是在成長?當年的西門慶的眠花宿柳,好像還不能用公款現金或是轉賬支票?甚至連所得稅乃至於增值稅也一併逃了?
這樣,拋開這個短語背後原始積累鮮血淋漓的貪婪不說,本語堪稱生動傳神--那小姐未必念完高中,可切身切膚的體驗給了她真切的靈感。它再次證明創作來源於生活!
●從那天起,我給自己判了三年徒刑!
(一位面的師傅的話)
媒介報導一位出租車師傅的耐勞與勤勉,讀完像一篇勞模事跡報告。對於報導中的事實,沒多少疑問,有疑問的是這類「事實」的表述方式。「文化大革命」早已結束,可那種空疏的、不合邏輯,尤其不合人性的表述方式,卻不會一夜之間雨打風吹去。
巧的是,一次在「面的」上與師傅閒聊,無意間聊到工作,聊到個人奮鬥,聊到發家致富。那位師傅很年輕。他說原來在單位開車,很窮,很被人看不起……後來,因為一件人事糾紛,被對方侮蔑為「窮得叮噹響」,於是下海幹出租,開上「面的」--
「從那天起,我就給自己判了三年徒刑!我給自己定了好些紀律--每天說幾點出來就幾點出來,說幾點回去就幾點回去!吃飯時間說十分鐘絕對不吃十一分鐘!飯館的飯絕對不吃!太貴!還髒!我每天兩張烙餅一暖壺開水!自個兒給自個兒判了,勁兒就來了--活兒再不順,一天也至少要對撅幹上12個鐘點……」
……三年下來,他還完全部買車貸款。
……三年下來,他個人存摺上添進20萬。
這20萬不是期貨貿易者手中的20萬,也不是金融投資者手中的20萬。它是一個底層勞動者一滴一滴一分一分錙銖必較用力氣換來的。
自然,我更對它獨特的、有個性、有氣勢的表述印象深。而媒體文本的相似題材報導,蒼白不說,其實也是一種失真。在如此情境中,語體的優劣便不再僅僅是一種形式上的優劣。劣質的語言常常將真實的東西傳播成為一種虛假的東西。
毛澤東與斯諾聊天,說:「我這個人是『和尚打傘,無發(法)無天』。」……這段話,斯諾先生當時沒大聽懂,及至成文,變成「我是一個手執雨傘雲遊世間的孤僧」。斯諾的意思與毛澤東原意已不是一個意思。性格變了,風采變了,味道變了--全錯。
●該出手時就出手
(電視連續劇《水滸》片尾曲歌詞)
《水滸傳》是一部全力張揚個性的小說。不過,到了「英雄排座次」後,它立刻變得特別難看。難看的原因,不全因為眾兄弟都被招了鳥安……自打一百單八將被捆到一起後,便越來越像烏合之眾。單看都是好山水,攏到一處,卻成了雜貨鋪。好漢挨著好漢,對比弱了,張力小了,個性丟了。
這樣看,「該出手時就出手」一語迅速風靡,最主要的,是因為它合盤托出了一把鮮亮的個性。這裡的「出手」,當是個性魅力的「出手」,思想風頭的「出手」……反正它不會是集體聽報告,更不是排排坐,吃果果,或者一站一大片,打太極拳。
而且,仔細想,此語還像一道多解多元方程:殺價的、宰熟的、撈票的……等等,現時都正「該出手時就出手」。這就是說,當多種不同質的炸藥被捆到一起後,一個短語便進入到通常所謂「信息複合狀態」:當千言萬語千層萬次千思萬想匯成一句話,而這句話又趕巧深刻地契合了某種當下社會心態後,它不流行誰流行?
是,對這樣的流行「負有連帶責任」的,還有媒體的選擇。一般說,電視媒體,尤其是一部品質上佳的電視連續劇,其影響範圍,尤為大焉。而說到對當下社會心情的契合,有個現成的巧合--與曾經風靡一時的流行歌曲《心太軟》向隅獨泣的敘述風格相比,「該出手時就出手」一語的「語貌」彷彿快刀。「泣」了一年,剛好有一把朗朗上口的「刀」「閃亮登場」,也便招引無數唇舌跟著它「不脛而走」。
●沒本事的人才開自己的車呢!
(一位買車者的自言自語)
朋友買車,不管買什麼車,都讓人高興。高興就道賀……至於道賀道出一句妙語,算是意外。意外收穫。
道賀就是說好聽的。這類「好聽的」,像歲末賀卡上的祝辭,也像發放年終獎金時的演講。人家買車,你如果打心眼裡憤慨,不如閉嘴。
當然,究竟是怎樣的好聽的,已經全忘。概言之,無非「事業有成、成績顯著、保值消費、時尚新寵」之類。沒想到,朋友卻說:老實人、沒本事的人才開自己的車!神通廣大者,緊握權柄者,要過開車癮,開的也是公家車--開公家車,燒公家油,走公家路,辦自己事--那才是真本事!
朋友的話,不像是那種因「仇富」而心理失衡者的咬牙切齒。我道賀中的「成功」,是就自食其力、自力更生而言。可朋友話語所言「有本事」,則屬權力與地位層面的成功--常常,對話就像兩隻碰碰船,矛盾或砥牾的水花在碰撞中飛濺而起。
這樣看,「他開的車」與「他開的自己的車」與「他開的自己買的車」,細細比較,差異極大。一般泛指層面的說辭當然可以不計較,可一旦涉及到養路費、年檢、保養費、油錢等,其含義中的微妙差別就變成支出的巨大差額--將公車完全當作私車用,支出是零;而真正意義上的私家車,支出則必定是百分之百……
經常,在含混的語言背後,其實剛好包含著最清晰的不同。
●朋友之妻不客氣
(一個朋友的俏皮話)
當很多婚外戀發生在熟人、朋友之間後,先是吃驚,然後是奇怪。
可再一想,奇怪也就沒了。如果這樣的事情也要奇怪,那今天,需要奇怪的事情會奇怪不過來。比如本語,不過將「朋友之妻不可欺」的老話兒變動了兩個字,可它記錄下來的卻是驚人的「文明」成長。而且,雖然「不客氣」一語用了輕鬆、調侃口吻,可這樣的調侃多少令人害怕--它是那種讓人越想越害怕的害怕。它就像從一張乾淨紙的背後洇過來的髒顏色:摳不下去,剜不出來,擦不乾淨,觸目驚心。
是,這是一句玩笑話。「可怕」是說如果你把它當真。不過,在玩笑中折射出的世事人心,卻可能是一種抽象的真實,不全是假。真的連朋友的妻子也「不客氣」,世事人情該怎樣粗礪、冷漠?將「朋友之妻不客氣」置換成過去的老話,就是「兔子要吃窩邊草」,這是一個悲哀的胃口。
語言最有可能成為傳達真相的媒質。甚至說,它本身常常就是真相。在民間語匯大量庫存中,尤其如此。「開城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這樣的媒質不僅鉤住了一團喜悅之情,而且它就像一篇社論一般,點評了一個真實瞬間。
●人民是不怕麻煩的!
(話劇《壞話一條街》台詞)
在話劇《壞話一條街》中,說到「長城的磚頭都跑哪兒去了」,神秘人說:「都被人民拆回家去砌豬圈了。」
耳聰:「不會吧?拆長城的磚多麻煩呀!」
神秘人:「你不瞭解人民,人民是不怕麻煩的!」
--神秘人的話有道理。
為省下幾塊錢而每天中午搭伙吃飯,麻煩不麻煩?可大學裡的許多貧困生幾年如一日就在這麼做。在作家何健民作品《落淚是金》中,很多貧困生說,搭伙吃飯,省錢不說,尊嚴也多少保住一點兒。而自己單吃,整天看別人吃好的,心理不平衡……「人民是不怕麻煩的!」
一個朋友問我假礦泉水的利有多大?我說五毛。他說瞎說。我說,那你說有多大?他開始一筆一筆給我算賬。從自來水多少錢一噸,到加封瓶蓋多少錢一個。算下來,一瓶售價在兩塊五的假礦泉水,至少可以賺兩塊……朋友說,認識一個做假水的,良心還好,怕自來水不乾淨,買來礦泉壺,專門製作從礦泉壺裡流出來的「礦泉水」……這樣囉嗦煩瑣的違法亂紀在看了《壞話一條街》後全明白了……「人民是不怕麻煩的!」
一次「打的」,師傅長吁短嘆,為下崗人太多著急。說,下崗人太多,莫不如讓大家早點退休。我說,怎麼早?他說,男的五十,女的四十五。我說,那又怎麼樣呢?他說,那就好了,那就沒那麼多下崗的了……我說,背著抱著一樣沉。他說那可不一樣,退休的心情和下崗的心情能一樣麼?我一想,也對。雖然早退下來,還是要找事兒干,還是麻煩……不過,「人民是不怕麻煩的!」
一句尋常話能否快速流行,一是看它脫離了原有語境後是否還能誘人聯想;一是看它話語包裝的袋子是否具有良好彈性,以便在與原語境完全不相干的情境中進行新意義的再次充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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