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遇難打工妹書信一束(1991—1993)

打工妹書信蒐集者的話

這批珍貴的信件完全是在一個極為偶然的機會中發現的--

1993年11月19日--這是一個黑色的星期五--港商獨資企業深圳致麗玩具廠一場大火,致使84個打工妹命喪火海、50多人留下了終身殘疾和創傷。消息傳出,海內外震驚。筆者是時正在深圳調研,作為研究勞工問題的學者,自然把這一事件作為關注的焦點。然而,現場已被嚴密封鎖,外人一律不得入內。我是通過當地的朋友,才得以進入已被初步清理過的廠區。

整個廠區一片狼籍,一片死寂,一片劫後廢墟的淒涼景象。三層的車間大樓,已被大火燒得斑駁陸離、滿目瘡痍。唯一能夠逃生的樓梯口,結果成為八十多個年輕生命的死亡之處。濃煙和擁擠使驚惶的逃生者堆積在樓梯的拐角處誰也動彈不了。毒氣的窒息和烈焰的焚燒,使那些剛剛從農村來到現代城市的花季女孩們的靈魂,隨著滾滾升騰的濃煙,通過樓梯上方的天窗融入藍天而杳杳西去。她們不甘就此而去,她們的生活還剛剛開始。樓梯內,似乎還迴響著她們那哀切的求生呼喊和人生艱難與不幸的悲痛訴說。我站在樓梯中間,心底震顫著,仰天長嘆,熱淚橫流……我向天發問:是誰奪走了她們寶貴的生命?調查表明,此次事故的根本原因是老闆為了賺錢而將打工者的生命視作兒戲,致使釀成一場人寰慘劇。天無情乎?人無情!事故所反映的是一個更為深刻的社會問題--關於現代社會的勞工保障。

我希望能在現場發現一些死傷工友留下的東西。然而,在車間,唯一的遺留物就是逃生者拚命掙扎往外擁擠時留下的鞋子,各式各樣計有200多隻。就是說,現場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是穿著兩隻鞋逃出去或被抬出去的。當時逃命爭奪之慘烈,由此可見一斑。

我又來到打工妹的宿舍尋覓。而今,這裡已經是人去樓空。那些倖存逃命的人們,捲走了自己的小鋪蓋卷。那些遇難工友的行李和雜物則無人收斂。人已去,她們的親人們不願再睹物傷情。一些紙片、飾物和女孩們喜歡的小玩意,堆積和散落在床板、地面和走廊上,隨著陣陣的西風,在雜亂不堪的地面上輕輕地飄浮、緩緩地滾動,使得這座本已森森然的建築物更加滿目淒涼。我不經意彎腰撿起腳下的幾張紙片,原來是幾封打工妹的信件,稚嫩的筆跡還夾雜著錯別字。然而,信中的內容卻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姐姐,我累得實在受不了了……」,這種質樸和真實的關於打工妹的生活和感情的描寫,是我在任何書籍、文件或座談會上都沒有看到或聽到過的。曾讀過大學歷史系的我,立刻本能地意識到這些信件的史料和文獻價值。而當時嚴格規定,凡是廠區內的證物,一律不得攜出。這些歷史的見證不日將會被一概清理銷毀,關於其中的記載,世人將永遠不得而知。於是,我開始拚命地搜尋這些遺棄和散落在各處的信件,被褥底下、床鋪下面、垃圾堆裡,凡是寫有字跡的紙片--包括書信、日記、工資單、請假條、歌篇、證件,我都統統斂起。我迅速把整個宿舍區掃蕩了一遍,足足裝了兩個大塑料口袋。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安全帶出戒嚴區。

回到賓館,我將這些資料簡單地作了清理,主要是信件,大約有230多封,還有一些其他的文字資料。信件絕大部分是別的廠的打工妹寄給致麗廠的遇難工友的,他們都是一起出來打工的同鄉或親戚。這是打工妹們在現代城市進行社會聯繫和信息交往的主渠道。也有一部分遇難工友的往來家信,還有幾封遇難工友寫完還沒有寄出的信。這些信沒有雕飾、沒有作秀,寫的都是實情和實話,生動和真實地記錄了打工妹們由農村轉到現代工廠後的工作、收入、生活、感情等具體情況。讀著這些血和淚的文字,我彷彿在看一部中國版的《野麥嶺》--那是我中學時看過的一部描寫資本原始積累時期工人生活的日本影片。在賓館幽幽的燈光下,我進入到了打工妹的生活和內心世界。中國在市場化和城市化的過程中,給這些打工妹們帶來了一種全新的生活,然而,作為代價,她們必須付出血汗、付出青春,甚至付出生命。早期原始積累的血與火,又在中國大陸上悄悄地重複演示著。生活在這一境況中的年輕的女孩們,她們痛苦著、悲傷著、希望著、奮鬥著。她們用那種農村孩子特有的韌性,構筑了一個區別於所謂城市新生代的邊緣群體,這個群體不僅用她們那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她們自己的人生,而且作為工業社會的最基礎的結構群體,她們用自己的青春,托起了一個輝煌的特區經濟。可是,主流和上層社會,對於這一邊緣群體又給予了多少關心和關愛?我隨著信中的內容,興奮著、嘆息著、感慨著、憤怒著。我流著淚,一直看到凌晨三點鐘。

返回北京後,這一事故和這批書信在我胸中激起的憤懣和震撼,促使我用一週時間,寫出了一篇3萬多字的長篇紀實報導《廢墟上的憑弔》,對於火災的現場和原因進行了如實的報導和揭露,並引用部分書信資料,對於火災發生的更深刻的社會背景和社會原因進行了分析和反思。然而,投寄多家報刊,不是不感興趣,就是怕惹麻煩。不過,總還是有對此既有興趣又不怕惹事的--《中國工人》雜誌的副主編張援朝先生一副義不容辭、在所不惜的氣概:「要打官司,咱倆一起出庭!」該刊以特稿頭條的位置,分兩期將文章在該刊發表。

但由於諸多的原因,這些信件至今尚未公開出版。這批珍貴的資料目前只有極少數人看到過並在研究中部分引用,--我的兩個朋友,國內的社會學學者譚深女士和澳大利亞的國際勞工問題專家陳佩華女士,曾分別利用部分信件在海內外發表過研究成果--而廣大的研究者和世人都無緣相見。應該說,如此集中地蒐集到這樣多的同一題材的書信,是極為偶然和難得的。作為反映現代中國打工妹狀況的原始資料,對於研究和瞭解中國在轉型期的社會狀況和勞資關係狀況,特別是研究打工妹群體等中國當前的勞工問題,有著非常難得的文獻和史料意義。儘管從發現這批信件至今已有7年時間,但信中所涉及的有關社會和經濟問題,並未見有根本的改觀,或並未見有更多的社會關注。因而,這批信件的價值更顯彌足珍貴。承蒙《天涯》雜誌主編蔣子丹女士邀約,遵命選出部分書信在該刊《民間語文》一欄刊載,以饗讀者。藉此機會並將書信發現的過程略加介紹,一則,對於書信的背景作些說明;再則,也是對於那些在火災中化作蝴蝶的可憐的女孩們--這些書信的主人,寄託一下筆者的緬懷和悼念。

常凱
2000.7.25

遇難打工妹信件

中軍:

你好!

我這個不被你理解的人,現在你心中或許早已消失。誰的錯,或許不值得再提了。可是,此事對我的傷害太大了。你要是決定不跟我好,我尊重你的選擇。因為我沒有口口聲聲說「愛」你。三年來,在外打工的我,經受了多種考驗,為了不傷害一個人的心,我放棄了開關廠的(工作),進了致麗廠。不管別的人是喜歡我還是什麼意思,我從不理會,只為了一句話,雖然沒有相處,大家都認為「很好」。只為這個「好」字,三年來我從沒有心考慮此事。打工,不過過得比較舒坦。可是,今年我已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因為你已是二十大男了,選擇與放棄就應該有50%的認識與決定。時間老人會捉弄人,相處幾天時間又分開了,由於時間太緊張了。我根本沒有多話對你說,你也金口難開。

現在不管你是怎樣,我也不會強求,我需要的是你的決定。我這個女性,只要是真心對我好,我會接受並且珍惜。我並非大潮流女性,我只愛一個男人,性格開朗,懂禮貌,事業心強,最主要的是愛一顆正直善良的心。

我現在不想生氣,也不想賭氣。時間一長,什麼事都會淡化的。

我寫這封信,並非其他意思,只希望我自己寬大自己。我並沒有作(做)錯什麼,也讓你不要為此事心煩。振作精神,生活愉快。

好多好多的事,「想不通」就乾脆不要想。我現在作(做)了不該做錯的事後,我也原諒我自己。因為近段時間太不平靜,希望我心中仍是一片靜湖。

祝愉快
秀雲落筆
93.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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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愛的爸爸媽媽及全家人:

你們好!一切皆好吧!

好久不寫信,爸媽你們要原諒女兒,行嗎?今天特地寫這封信,賠個不是。

女兒向爸媽講什麼呢?現在呀,廠裡不趕貨,不用加班。二姐已通知我在12月20日那天過去跟她們一同回家。我是多麼高興呀。如果能辭准工最好,我只有盡力而為。還有呢?可能就(是)關於中軍的事吧!我說錯一句話,他生了我很大的氣,大概是氣已消失了吧,終於肯賞臉面給我來信。我已回信去了。或許,他已回家了吧!

我最希望的,只有你倆雙老保重。爸媽的生日大壽,我這個當女兒的不知道為您們準備什麼東西呢!我只有祝您(你)們玉體健旺,生活幸福,吉祥如意!!

敬禮
女兒:秀雲
93.11.11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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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再)說一面(遍),離婚證一定辦來,沒有它是不行的。來信寄掛號,廖淑碧收。如你已經寄來離婚證,就不說了。如沒有辦,就將寄回這張照片拿去辦 。

來信最好用平信,用掛號信他們會拆開看。用平信多用紙包,後面寫上內有照片就行了。

對了,仿停在(再)給家去信時不要講我很苦,知道嗎?就說我們都很好,常聯繫。
(此信是草稿,沒有署名及日期,作者在一週後的大火中遇難。--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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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芝小姑:

你好!

見信如面,近來身體健康嗎?精神愉快,工作順利吧!我於2月13日聽到程霞的老表說:你已和她們一起來到了這裡。我聽到後是十分的高興,萬分的難過。高興的是你已平安的(地)到達了這裡,我們這裡又多了一個親人,難過的是你同我們同樣的命苦,沒能進入好廠。當我在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想向您詢問一下,你是不是已經工作,工作之中有沒有困難,吃住可好,對於那裡的生活環境是不是喜歡,請來信說明一下。現在我也向您介紹一下我們這裡的情況。我們自從進了德誠洋傘廠,工作 十分辛苦,每天最少要干十二小時,進入宿舍還睡不上覺,每天要亂到下一點甚至到兩點才能睡上覺,生活上每日三餐,晚上還有加班飯。只是一來到吃不習慣,不過現在慢慢的(地)已適應了過來。春花被分配到葵沖,今天她已向我來了一封信。春梅和詠梅我們三個在一起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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