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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淚水與鮮血之後,她們只能用花朵控訴(圖)

不能說的八九六四:在淚水與鮮血之後,她們只能用花朵控訴

作者:張彥(Ian Johnson)  2019-06-04 07:28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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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淚水與鮮血之後,她們只能用花朵控訴
墓地裡的花(公有領域/Pixabay/CC0)

【看中國2019年6月4日訊】這是個風急雨驟的日子,原先蔚藍的天空,被來自蒙古高原的風吹送而來的厚重雲層遮蔽起來。當空氣澄淨下來以後,感覺好像已身在春天。可是沒過多久,一陣冷冽透骨的強風呼嘯肆虐街道,我的眼裡立刻就湧滿冰冷的涕淚。我和幾位路旁賣花的小販攀談了起來。他們問我,這麼早到公墓來要做什麼?清明節還有一個星期呢。我說,我在等一個朋友,她在清明當天沒辦法來掃墓。他們點頭,建議我買花圈。我婉謝了。徐玨已經挑好了鮮花,而這些鮮花從未改變。每年掃墓的儀式都一樣:40朵花束、4位警官、2輛轎車,以及一位老太太。

徐玨在首都的住處十分舒適:兩間臥房、一套廚房,還有一間採光良好的客廳——這是在政府單位裡有個好工作的額外福利。這住處是徐玨工作的單位、中國地質學院在2000年時配發給她的,距離她的兒子在1989年天安門屠殺中遇害已經過了11年,距離她的丈夫抑鬱而終也有7年的時間。

坦克太大了,他那麼渺小

徐玨是一個身形嬌小、精神活潑的73歲老太太,她染了一頭黑髮,穿著黑色長褲、鮮花圖案的女襯衫,以及一件開襟羊毛衫。她用一種高而尖、幾乎像是小女孩的聲音說話,可是說起話來全是短句子,又像是老師在教訓小孩。當我在清明節前幾天前登門拜訪時,她忙得不亦樂乎,一會忙著泡茶,一會又焦慮家裡沒有餅乾。可是對她來說,原來的正常日子在1989年就已經結束。

她的兒子吳向東,在學生示威抗議活動開始時,還只是個20多歲的學生。剛開始,他並沒有參與其中。吳向東當時是個單純善良、率直敢言的高校學生。校方高層說他們不能推薦他參加大專院校高考,建議他去找份差事。他在東風電視機製造廠找了份工作,同時還在北京儀器儀錶職工大學進修夜間部課程。因此他被歸類為藍領工人階級,而與此同時在天安門廣場上的示威抗議,則由國家的菁英、北京的大學生領導。

可是當5月下旬,政府威脅要對廣場上的抗議份子動用武力時,吳向東便和許多其他北京市民一起走上街頭,找士兵理論。起先,他們成功地阻止軍隊,逼使他們撤退。但是在6月3日那天晚間,新的部隊進駐,決定以武力強制驅離廣場上的群眾。這位年輕人決心再到廣場去。

「我們說別去了,這個時候特別危險。但是我兒子他逃跑出去,去擋坦克去了。」

徐玨平淡機械地述說著事情經過,她沒有哭泣。她說這整段故事,像是在講述一連串的謎團:為什麼她的兒子要到廣場,他在哪裡遇害,他的遺體在哪裡被發現,被埋葬在哪裡,怎麼悼念他,以及每年的清明是怎麼到他的墳上去祭悼的。

「當時到晚上12點兒子還沒回來,我跟我丈夫就特別著急。我們兩個人就騎著自行車。那時候也沒手機,發生什麼也不知道。我和丈夫騎著自行車,一直到西單。一路上騎車看著這些學生抬著擔架,有的已經死了,有的是給坦克壓扁了的屍體。

「我們心裡面就急啊,就想趕快找到兒子。3號那天晚上,好多老百姓在馬路上看熱鬧。結果一看正好打槍了,他們就往胡同裡跑,結果有士兵掉隊了,舉著個機關鎗繼續到胡同裡追老百姓,那些老頭老太太跪下了,投降了,最後也被殺死。但是因為他們掉隊了,胡同裡其他老百姓看到周圍沒有解放軍,就把他們活活打死了。老百姓後來把這些事情告訴我了。我們到處騎,還是要去找兒子。

「我們到了木樨地。那兒的老百姓說,你兒子是好樣的。他和好多年輕人手拉著手在那裡擋坦克。但是坦克太大了,他那麼渺小。這是太殘忍了。」

那天他們走遍整座城,只為了找到兒子的屍體

夫妻倆騎著自行車回家。到了第二天,他們又出門去,想要解開另一個謎團。

「我們兩個騎車到各大醫院找啊。每個醫院外面都貼著死傷幾百人的名單。我們問:‘這個名單上的人在哪個病房?’一個小夥子說:‘這都是死的人了!’

「最後到了復興門醫院,我們找到了他的名字。我們求他們,又跟他們吵,最後終於有人讓我們去找屍體。後來醫生說,我們得想辦法,越快越好,把屍體運走,再等兩天等戒嚴部隊一進來以後,這些屍體就集體火化了。我們借了個三輪車,把他運回家了。」

她邊說著話,邊打開一隻盒子,裡面收著兒子的遺物。她攤開一件褪色的藍色工作服,擺在沙發上,這是當晚他身上穿的衣服。那件衣服已經洗過,兒子的同事們在上頭簽滿了名字,墨跡已經模糊,滲進棉質內裡。她接著拿出一張兒子的黑白遺照,那是她兒子原來的模樣。照片中的他很年輕,小嘴巴和熱切的眼神,都和母親徐玨很相似。他的姓名被貼在相片底部:吳向東。

然後她展開兩條狹長的白棉布條。它們一左一右位於那件工作服兩邊,在遺照的上端交會,像兩支長矛那樣交叉伸展出去。

左邊那布條上寫著:六四英靈永不朽,下為岳河,上為日星。

右邊的布條寫的則是:碧血千秋志難酬,名在京門,功在寰宇。

在工作服的左邊,她放了一隻兒子曾經戴過的星辰表。為求平衡,她又放了一部擺在皮盒裡的照相機在右邊,那是兒子當年隨身攜帶的。當他們在醫院領回這部相機時,裡面已經沒有底片。

一群被軟禁的母親

「我們要給兒子下葬,但是沒地方敢收。到處都問死因,那我們怎麼說呀?最後終於有個在八寶山的人什麼都沒問,就答應了。」

這是一處公共墓園,緊鄰著同樣名字的「革命烈士」公墓。不少知名的共產黨人就葬在這個「革命公墓」裡,不過八寶山人民公墓同樣也為外界熟知,而且離北京市郊區並不算太遠。徐玨很滿意這個地點。

「向東小時候,我一直在山溝裡面搞研究。生出來以後就調到北京,不到一個月我就去工作去了。我丈夫從這麼一點點,餵大的,餵到22歲。所以兒子死了以後,對他刺激大得不得了。沒有幾天,一頭黑髮就變成白髮。他身體一直特別好,後來身體直線下降,得白血病死了。他是氣死的。」1993年,她也將丈夫安葬在八寶山人民墓園,就在她們兒子墓地旁邊的區段。

公安開始監視徐玨,是在她積極參與一個名為「天安門母親」的團體之後。在每一年年初,這些女性(剛開始時都是中年人,現在都已經是老人了)都會給全國人大寫信。徐玨和其他的母親們都期盼當局能平反對於「六四」抗議的判決。每年到了「六四」屠殺的紀念日,這群母親總是試圖在木樨地的路口點燃象徵悼念的蠟燭,因為這裡是她們的孩子喪生的地方。當然,她們始終無法靠近木樨地;公安總會在幾週或幾天之前,將她們軟禁在住家中。

每年清明節前一個月,公安都會到徐玨府上拜訪。他們討論即將來到的清明節,並提出一個其實她別無選擇、只得接受的建議:在清明節大約一星期之前,一個安靜的早晨,公安會派人專車「護送」她到八寶山人民公墓去,讓她祭掃丈夫和兒子的墳。這樣一來,政府就不會受到指控,說不讓她在清明節為丈夫、兒子上墳。

由4名警察「護送」的掃墓

徐玨搭乘一輛黑色奧迪轎車抵達,後面又跟著一輛。四名便衣警察隨即下車。其中兩名警官佇立在他們的車旁,另外兩名亦步亦趨,跟著她走向墓園入口。我站在一旁賣花小販旁邊,看著他們一行人走過去,然後自己也跟著進去。

她向右轉,走到丈夫的墳前。她說,每回來,總是先到丈夫的墳上祭掃,因為他倆結婚已經超過30年了。她也感覺,丈夫的墓比較不會有麻煩;要是掃兒子的墓時出了什麼狀況,至少她已經掃好丈夫的墳了。

墓碑正面刻了三個大字,那是她丈夫的姓名:吳學漢。墓碑的背面刻了一首詩,是他們夫妻的一位友人所作,裡面有「學漢含怨早逝」的句子。解釋上面這句詩意思的文字,就在這幾行詩的底下。它們列出了要擺在這位男子墳前的花朵:

8枝馬蹄蓮

9朵黃菊花

6枝白鬱金香

4朵紅玫瑰

花朵的數量,每行第一個字,「8964」,指的就是1989年6月4日。兩名跟隨徐玨的便衣公安,此刻帶著尊重的態度站在遠處,看著她將這27朵花擺放在丈夫的墳前。

然後她走回主要通道,前往兒子的墳所座落的區段,那兩名便衣警官小心謹慎地在後方尾隨。這個區段每隔5、6座墳墓,就栽植一株松樹,給與人們一種幽靜的感覺。她走進這片小松林,找到兒子的墳:第3排,第13號。墳墓小而簡單,和其他墳墓擺在一起,很難認得出來。許多中國人每年掃墓,必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用紅漆刷補墓碑上的刻字,讓它們看來比較顯眼。

徐玨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小罐紅色油漆和一把小刷子,接著她彎下腰,刷寫她兒子墓碑上的三個大字:吳向東

然後,她又打算刷寫姓名旁邊的一行小字,這是向東的生卒年。可是她彎下腰去,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其中一位警官見狀走上前來,伸手接過油漆罐和小刷子。她沒有拒絕。這位便衣警官蹲下身子,用小刷子仔細地描著墓碑右上方的那一小行字:

生於1968年8月13日

故於1989年6月4日

然後是左下角的那行小字:

父吳學漢

母徐玨

徐玨說了些什麼,而那位便衣警官點了點頭。他用紅漆塗刷了墓碑的頂端和兩側。很多人這麼做,是為了讓親人的墓碑看起來更亮眼些,而她也想要這樣。即使這暗紅色油漆的象徵性意義有點明顯,不過那位警官並沒有爭辯這一點。可能他想趕快完事早點回家,也許他願意給她一些尊嚴,又或者他自己也有一個兒子。他在墓碑頂端和兩側大量塗上紅油漆,讓墓碑在成排的白色墓石當中看來十分顯眼。有些油漆噴濺到墓碑的底座上,不過他把這差事辦得不錯。全程沒人說話。在未來的一個星期之內,所有的墓碑看起來都會像吳向東的這樣,但現在,只有他一枝獨秀,就像他在生時那樣。

那兩位便衣警官往後退了幾步,留下徐玨獨自立在兒子墓前。她在墓碑前擺上一朵紅花、12朵白花,然後低頭行禮。接著他們三人便走回入口處,和守候在那裡的另外兩位警官會合,一同搭車離去,他們每年一度的儀式就此告成。(譯按:徐玨於2017年4月24日因肝癌於北京逝世,享年77歲。)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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